第二部分

“另一个驾驶员”的回信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第三封

你这封信给我提了不少难题啊。我要是真的想要猜的话，会说你像刚出炉的松饼一样松软可口——那些地下站台的男孩们喜欢的是我的洞察力，柯林斯，别笑——但我还是说实话吧，我今天有说实话的心情。你到过布莱顿吗？那里黎明前的海滩？我敢说你看起来就像那样。当游客全都睡下以后，海上茶室残留着雪茄味，星期六赛马还没开场，一辆破旧的轿车停在海滨大道上。等到白天降临时，海滩上又布满了帆布躺椅和游客，不过夜晚则完全是另一回事。浪花慢吞吞地拍打着堤岸，没有白天那种让人昏昏欲睡的阳光，一个女歌手在海边茶室里给各怀心事的观众演唱——你让我想起那地方。我这么说没有开玩笑的意思。我们和王宫码头那一片地带相似的地方在于：在营业时间以外，一切都被毁掉了。

我猜的对吗？

你对伊丽莎白的描述经常让我想起我母亲，她现在已经不在人世了。她现在要是还活着的话，也许和伊丽莎白的见解差不多。直到她去世前，她还认为战争的想法是非常荒谬的。把燕尾服穿好，别把手插在口袋里，根本不会有什么打仗的事，她这样对我说的样子好像还在昨天，她终于在一件事情上错了，然而我却没法告诉她了。帕丁顿的那件事是这样的，我在那地方住过一段时间，有过一段年少荒唐的日子。我从多佛回到伦敦以后，有人把我留在那地方的行李全数寄给了我，所以这段荒唐的日子也就宣告结束了。我和乔伊是住在一起——如果你还没尖叫着扔掉这封信的话——分享同一间公寓，我是在赛马场认识他的，他留给我的除了十英镑，只有一个在格林尼治村的临时住址。说点好消息吧，我已经把钱寄给了迈尔斯夫妇，还有，你是一个有杰出十字飞行勋章的驾驶员！这能够解释你画的飞机为何如此栩栩如生。这幅画我现在放在我的抽屉里了，它缓解了我的饥饿，我开始吃东西。

既然骄傲是喝酒的结果，说不定你该多喝点酒？我担心那块石头的事还有你的安全，我在伦敦留到月底，过段时间，我可能会到纽约去。带着手枪和打架的经验，我可以赶下一趟火车到沃尔辛汉姆去，给你壮胆——我觉得你是不会同意的，可你要是一旦感觉到了真正的威胁，一定别忘了你还有一个“幻想出来的”骗子朋友。

我寄给你的是一张在RAF服役时的照片，足以证明我是个真实存在的人吗？我本来想寄点别的，不过我的大部分私人物品还在乔伊寄给我的那些箱子里。我住的地方现在除了一张床，只有一架房东女儿留下的钢琴，这封信是放下琴盖给你写的，因为我没有一张像样的书桌。你是第二个祝我生日快乐的人——第一个是我的报税单，不知道为什么，见过死人和太多的伤员以后，对日期这种东西总是格外敏感。


给‘幻想出来的骗子朋友’的信           第四封

我把照片拿给詹姆斯看了，伊丽莎白努力装作不感兴趣，但最终还是抑制不住她那旺盛的好奇心。接下来是她让我转达的话：我很高兴终于有人能和他交流了，弗兰克，假如你什么时候打算来沃尔辛汉姆的话，一定要来我们家做客，我们会很乐意招待你的。我认为，这张照片除了证明你是个真实存在的人以外，还证明了你是个挺有吸引力的家伙，这是调情——别笑，弗兰克。我今天早上滴酒未沾，我的骄傲全都消失啦。写下刚才那些句子的时候，我一定没有用理智思考我到底在干什么。

你说对了，我确实不同意你到沃尔辛汉姆来。我自己能够应付这件事，我一点也不害怕。比起我见过的那些事情来，这不算什么，真的。你已经能吃东西了，这是个好消息，你提到布莱顿而不是黑斯廷斯，也许我该感到高兴？事实上，在营业时间之外，我也已经被毁了，朋友——我越来越感受到，在沃特的店里格格不入，而我又对自己要求太高了，无法放弃这份工作。没办法驾驶飞机的日子空洞又沮丧。

今天我要鼓起勇气去处理一件荒唐的事，不知是谁对菲利普叔叔宣称，在死亡名单里看到了我的名字，他又告诉了其他人，最近我的时间都花在回复这些“死亡信件”上了。他们纷纷写信给伊丽莎白，想要证实这个消息，有时候夜里也会接到电话。我必须去拜访菲利普一家，这次拜访被我一拖再拖，再也不能拖下去了，假如我能推掉它该多好！我实在不想回答他们的问题，这比窗玻璃被打破难受多了。

这封信还没写完，但我现在忙着出门，回来再写吧。（待续）

（后补）我想奖励一下我自己，去了酒吧——我现在写信给你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，我是十二点左右动身的。那里有新鲜的牡蛎和不合拍的爵士乐。我在吧台边坐下，把一份当天的报纸放在自己的手肘边上，点了一杯黑啤酒。这个办法还是别人教我的。在沃尔辛汉姆，要找到像我们这样的人不能太明目张胆。有个比我大得多的男人走过来，问我这份报纸看完了吗。我当时心跳得厉害，差点以为整间酒吧都知道我们在干什么——那当然是不可能的，但我太紧张了，差点说不出话来。我喝了一口啤酒以后，总算能开口了，我说我已经看完了，意思代表我愿意跟他一起走。接下来的对话我都不太记得了，大概是他要借那份报纸看看，我说请便之类的话吧。我出门后来到停车场，他按了一下他那部车的喇叭。我上了车，一眼就看到了仪表盘上的报纸——他甚至都没有假装看一下。他的家离酒吧其实不远，而且是栋挺温馨的房子，他沏了茶，我们聊了点不着边际的事，比如这地方的气候和当地俱乐部的固定节目——他们请了一个腹语术演员。他是个挺有礼貌的人，也很温和，我一直摆脱不了这样的想法，即迈尔斯有朝一日也会变成他这样的人。现在回想起来，事情是从他带我离开起居室的那一刻开始出错的，经过卧室的一堵墙时，我看到了一幅照片，照片上的人穿着海军制服，他注意到了我的目光，告诉我那是他的儿子。我想我当时的眼神有些异样吧。他问我怎么了，我直接告诉他我也是从港口回来的，他说“啊”——口气好像做错了什么。这个晚上再也无法按照计划进行了，我们转而谈起别的，假装无事发生。他告诉我，他们还不清楚博比活着还是死了。

回来的路途中，我突然感觉到一种可怕的孤独，我不确定如果我们真的干了那件事，我是否还会这么想。我去那里是为了逃避孤独的，结果回来时感到更孤单了。为了驱散这种孤单感，我才开始给你写信。你读到的信纸，可能会有一两张的边角还没干透——希望你不介意，现在是夜里三点，我筋疲力尽，没有时间一一检查了。


“挺有吸引力”的回信          第四封

我一收到信就想给你回个电话，但这间破公寓还没装上电话。我可以到麦克雷恩太太家去借，如此一来她就会听到我们的全部谈话了，我倒是无所谓，我很清楚你不希望那样。所以，我还是给你写信吧。

我得向你坦白，我干了一件很冒昧的事，看完以后，你不会再和我说话了。我擅自以“柯林斯的战友”的身份作为落款，给你的迈尔斯先生写了信。我告诉他你已经回来了，在沃尔辛汉姆你姐姐的住处，非常希望见老朋友一面。我没有提到别的，其余的，就留给他自己去猜测吧。我对他提到，你已经见过玛西亚了，她告诉了你他们现在居住的地址，但因为你太胆怯了，不好写信去打扰他。我代你开这个口——作为你那笔还给他的款子的经手人，我自认为还是有这个权力的吧，我在信里这样说。好消息是，昨天上午，我收到了他的回信，他在信里感谢我的多管闲事之外，同意尽快安排一次到沃尔辛汉姆的拜访。玛西亚要回肯辛顿去处理卖房子的事，所以他一个人来。他已经买好了车票，这个周末就能抵达你们那里。

这什么都解决不了，我清楚，柯林斯。要说这场战斗教会了我什么事，那就是我们渴望见上一面的人最好还是努力去争取，否则便再也来不及了。现在你知道了，我除了挺有吸引力以外，还很厚脸皮，而且我不在乎别人对我有什么看法，把眼泪擦干，招待你的朋友。此刻你会感到残酷，往后总有一天你会感谢我的——更有可能的是你会当场撕掉信，就算那样，那也是我活该。辞掉那份傻乎乎的工作，干点真正适合你的事，告诉你的菲利普叔叔他该对别人的生死更认真一点，你还活着不是你的错。这些都不难，看你愿意不愿意去做了。营业时间以外，你应该只属于你自己。既然我了解到你们在沃尔辛汉姆是怎么干的，那么，我要大着胆子问一下，你读完那份报纸了吗？——这是调情。哪天你对你的西蒙失去兴趣了，那就来找我吧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弗兰克

给“柯林斯的战友”的信           第五封（从未寄出）


我的天啊。你干了什么？


给“柯林斯的战友”的信            寄出版本

我没有撕掉信，“战友”。仔细考虑之下，我能明白你为什么要出手干预。但我还是很遗憾地告诉你，我接受不了这样受人摆布，我们的通信最好还是不要继续下去了。

我见到西蒙了。聊得很愉快，他乘火车离开时，一再邀请我到他们的新家去，现在我要找个借口推迟，像你说的，心里的确轻松多了。有些人最好还是留在回忆里，你说对吗？我采纳你的建议，已经辞掉了汽车修理店的工作，祝你到纽约以后一切顺利。你寄来的照片我已随信附上。你给我的感觉还没上岸，还没把那地方当作家。既然你开了这个头——我们要给彼此不靠谱的人生建议了——那么，弗兰克，买张像样的书桌吧。钢琴是用来演奏美妙的音乐的，不是拿来盛放烟灰缸的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柯林斯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TBC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