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章

Billy当天晚上见到了Mac少校，或者他认为那是Mac少校。店外站着一个男人，穿着全套特种兵制服，腰杆笔直。透过咖啡馆的玻璃，在重重树影的掩映下，那背影挺拔得令人敬佩。Billy觉得他简直有六英尺七英寸高，大概是站姿使得他看起来高些。不时有孩子好奇地挣脱父母的手，上前晃着脑袋打量他——他们看见了他簇新的制服，以为是街头行为艺术。

“他在站岗。”一个声音在他身后响起。Billy回过头，是Dime，戴着深蓝色咖啡师围裙。

“站岗？”

Billy趴在柜台上，头搁在手肘上面，紧紧盯住咖啡馆外开始变得明显的夜色，好像那是另一个从巴格达尾随他回来的敌人。Dime来到他身边，与他一起望着窗外。Mac少校还在那儿，没有挪动一步。“Mac少校在他海外服役的第一天遇到了爆炸，两次，失去了听力，他听不见你。自从他来到我这，就坚持在店外站岗，六点到十一点，风雨不改，从不失约。”

Billy咕哝一声，认为这对Mac少校不太公平，但Dime似乎不这么想。“所以，虽然名义上来说晚班是你和Mac少校一起值，但实际上只有你一个人，那会是个问题吗，士兵？”

“完全没有问题，长官。”

顾客开始上门，第一个行色匆匆推门进来的路人要了杯双份意式浓缩，Billy完全不懂那是什么意思，只看见Dime记下单，转过身开始在咖啡机前忙碌。牵小狗的女士推开玻璃门，驻足看了一下今日特饮，最后选择站到Billy面前。虽然他们隔着柜台，但Billy觉得完全无遮无掩，她要杯焦糖玛奇朵，还问今天的烤制饼干如何。Billy答不上来她的问题，只能用僵硬的微笑回应。Dime过来替他解了围。“我推荐芝士双层蛋糕，女士，上一个吃到它的人到现在还以为伯明翰阿拉巴马是天堂，虽然我自己一直认为，正确的答案是月球附近。”

女士微笑。“你当过兵？”

“骄傲地服务了我的国家，是的，女士。”Billy轻松了些，Dime语气中的讽刺解了他的围。

他把那杯意式浓缩送给已经选好座位的顾客，惯于端枪的手端着圆碟子上的小巧咖啡杯让他感觉有点奇怪，放下杯子时，他的手颤了下，杯口在碟子上滑动些许，幸好没溢出来，Billy长长出了口气。顾客诧异地看他，Billy捏紧拳头，视线溜向柜台：Dime正在准备下一份订单：白色切片蛋糕，配一杯浓浓的咖啡。这是个中年男士，Billy满耳朵都是他的声音：“不，Lenny，我不管什么地检署——对，Johnson和我都这么想——我要是拿不到那订单，我的钱就要泡汤——你等等，”他突然按住手机，视线锁紧Billy。“喂，我是不是在哪见过你？”

 

心跳一紧，Billy仿佛被枪口对准了一样。“你认错人了，先生。”

男人打着响指。“不不不，我肯定见过你。”

Billy拼命把扭头就走的愿望压制下去，他冷冷地对着那张圆桌子后面的客人，后者则在拼命回想，指关节敲在咖啡桌上。“我知道了，智力问答节目！不，不对，让我想想——橄榄球，对吗？我快接近了，我能从你脸上看出来——你是电视上那家伙！那个B班的家伙！”

Billy耸耸肩，玩味的视线让他脊背发麻。“嘿，别走啊，你认为我们在伊拉克干得怎么样，伙计？”对方还想追上来，Mac少校挡在那人面前，一推让他落回椅子里。Billy十分感激，他甚至没听见Mac少校进来了。他回到柜台后，胸膛起伏，脖子上青筋暴露，像刚跑了十公里，Dime推给他一杯东西。Billy抬起眼睛，愤怒，但愤怒在碰上Dime冷静的眼睛以后消失了。

“自酿啤酒，尝尝吧，”Dime的口气是命令式的，“蘑菇说这玩意能让鲨鱼都冷静下来。”

喝下一大口，抹了抹嘴，再一口气把整杯都喝完了。那名女士已经用完了她的蛋糕，Billy从出神状态回到现实时，她在对Dime道谢，掏出钱包付账。Billy对那天晚上最后的印象是，她把一张写着电话号码的餐巾纸夹在两张钞票里，隔着餐桌，递给了Dime中士。

第二天早上，Billy被电话铃声惊醒，在储藏室狭窄的铺位上一翻身，脑门差点磕在闹钟上，打开手机屏幕一瞧，Kathryn。瞥向闹钟：操操操操操。Billy跳起来，还穿着背心短裤，冲出店面，脖子上挂着一串蘑菇昨天交给他的钥匙。他一只脚趿着拖鞋，另一只脚上挂着套到一半的长裤，冲出去开门，没想到店门早就开了，Dime盯着他，Mango看见他以后大笑起来，和蘑菇击了个掌。“我说什么来着？六比一的赔率，交钱！”蘑菇沉沉叹气，交出钞票。

他真希望地上有个洞可以钻进去，可惜没有。蘑菇一瞪他，他一怵，站直了立正，裤子掉了下来。Mango大笑，好像Billy刚刚选上了德州小姐。蘑菇摇头，继续读他的那本《沿恒河而下》。Billy慌张扫了一眼，幸亏店里还没有客人。Dime在做开店前的准备工作。要是这事传到Kathryn那里，Billy可是会被她笑上一整年的。凉冰冰的钥匙硌在热辣辣的皮肤上。

“你是梦见了脱衣舞女太投入，以为自己也在干同样的工作呢，William Lynn技术兵，还是你打算穿上裤子？”Dime呵斥，笑声平息。Billy低头一看自己的短裤。支着帐篷。他脸上发烫。

Crack正推门进来，嘴里叼着根牙签，看见了Billy提裤子的动作。“伙计们，不管这里发生了什么，别告诉我，”Crack对Mango和他摇摇头，“我早就知道你们是一群基佬，真的。”

高声大笑，吹口哨声和“去你的，Crack！”此起彼伏。Billy趁混乱溜进后面他的小天地，套上圆领T恤，再把裤子穿好——泄愤般地捶了闹钟一拳头。他看着墙上的电影海报——“Albert贴在那儿的，说能让气氛轻松些。”声音吓他一跳，Dime不知什么时候进来了，靠在门边。Billy想起蘑菇告诉他的事情，Dime是卡罗莱纳人，父亲是法官，至于Dime自己是北卡罗来纳大学的辍学生，除此之外Billy对他一无所知。Dime帮他胸前摘下员工名牌，站在他背后，热腾腾的呼吸喷在他的后颈上，灵巧的手摆弄着别针。Billy屏住呼吸。

“下次别忘了。”Dime的声音低沉。Billy像小猎犬一样，犹疑不定地嗅着狩猎开始前的空气，期待有人放第一枪——但Dime的手绕过他腋下，拉开距离，回到身侧。

Billy听到门关上的声音，洗把脸，好让脸颊两侧热度退去——全无效果。

他很快熟悉了咖啡店的餐单，除了普通的咖啡店提供的饮料以外，他们还提供蘑菇的自酿啤酒，Mac少校烘焙出来的蛋糕——真不敢相信Mac少校能够摆弄黄油和鸡蛋——热巧克力，蘑菇偶尔会烤砸的饼干，以及给所有老兵免费续杯的热饮，照Mango的话来说，“当中有不少好料”。排班时间很规律，除了蘑菇——Breem中士——出现的时间不太固定。每天，Mac少校和他值第二班，然后Crack和Mango接手，至于Dime，他一天到晚待在店里，以致于Billy怀疑他根本没有个人生活。对了，Mac少校有结婚戒指。

还有，值得一提的是，他到现在还没有见到过甜甜圈。

Billy重新审视了一遍内容，满意。按下电子邮件的“发送”按钮。收件人是Kathryn。

第二次他值夜班的时候，Dime把一杯咖啡推到他面前。Billy低头看着杯子。“喝一口。”

“Huh？”

“喝一口。”

Billy凝视着杯子里的褐色液体。Dime用小勺敲了敲杯子边沿。“技术兵Mango抽烟，味觉跟屎一样，Mac上校如果尝到什么不对，也不会告诉我，蘑菇喝茶，Crack好酒，所以只剩下你了。”

Billy摸着后脑勺，讪笑。“呃，我不太算是个喝咖啡的人，所以——”

Dime严肃地瞅着他，双手插腰。“你不是打算跟我来‘我是从德州阿瓦托尔来的，我们血管里在19岁以前只有酒精，19岁以后只有墨西哥黑焦油’那一套吧，列兵 Lynn？”

“不，”Billy失笑，但Dime的表情让他收起笑容，“只是我更喜欢胡椒博士汽水，中士！”

他背着手立正，Dime在他跟前严厉地转圈，像要辨别他还有什么隐瞒，蘑菇进来，嘴里的烟掉到地上，凑近Billy身边咬耳朵（“他犯什么病？”“他想让我试试他的咖啡。”Billy轻声回答。）“我能听见你，列兵Billy Lynn！”Dime吼道，“你是在怀疑我的咖啡不好喝吗？”

Billy鼻孔翕张，受挑战后的本能反应。他抵制住回瞪向前的冲动，胸膛起伏。Dime大步走到他跟前，冲着他的脸吼：“你是怂逼吗，德州男孩？”蘑菇双肘倚着柜台懒洋洋朝他笑。

Billy三步并作两步，端起咖啡杯，一口灌下，动作太急，一阵咳嗽。砰地一声把杯子放回去，挑衅地看着店长和蘑菇中士。“请求准许发言，中士！你的咖啡尝起来像尿，中士！”

蘑菇和Dime对视一眼，两人都笑起来，蘑菇肩膀震动，无声地笑着，嘴边的烟一抖一抖。Dime却只是扬起了嘴角。Billy愤然抹去嘴边褐色咖啡渍，蘑菇抬起大手，搁在他的肩头，挤压了一下，踱步进去了，Dime把他喝过的咖啡杯放到水龙头下冲洗，Billy摸不着头脑。

Dime清洗着杯子，和Billy说话时并没有抬头。“我在电视上看到过你——半场秀？——Mango说他印象深刻有人会把自己掉进这么大一团狗屎里，你知道Mango会变成什么样。”

鼓足了劲，Billy问出一直想问的。“你是因为什么回来的，中士？”

Dime的手顿了一下，将水龙头关上，转头看着Billy。“光荣退伍，比你早一年又七个月。”

Billy咀嚼了一下这句话，还想问问题，Dime已经把杯子放进柜子里，折身走了出去，Crack站在门口，Dime和他擦肩而过。“弹片，”Crack对Billy指了指自己，右肩膀，膝盖上方，锁骨。“这儿，这儿，还有这儿。他不爱谈起这些。Hi，我们还没正式见过。‘我喜欢杀了我的敌人，然后看他们的女人痛哭流涕。’”Crack伸出手来，Billy傻眼。Crack冲他挤眼睛。

“《野蛮人柯南》的台词，我一直想试试这么说。”

Billy握住他的手，又等待他抽出。Crack转身，从水槽下面取出一支酒，又用膝盖把柜门顶上。“嘿，如果你想喝点什么——”

他摇摇头表示不用了。

“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问题，”Crack继续说，“所以我们有：Mango的杠铃和花花公子杂志，我的钓鱼设备，我不知道Mac上校空余时间喜欢干什么，我估计他躲在一个只有他自己的地方打飞机——”Billy微笑。“——蘑菇就是，蘑菇。至于你，我还不知道你喜欢什么。”

“车，我喜欢车。”Billy想了想，又补充道，“还有焗芝士意粉。”

Crack并不惊讶。“德州人，我早知道，”他朝屋外一指，“David Dime中士有一辆特别火辣的越野吉普，别说是我说的。回见。”Crack披上外套，吹口哨出门去，Billy陷入沉思。

他留心到，Crack告诉了他每个人在空余时间喜欢干什么，唯独漏了店长。

一天他值完晚班，打算去给Kathryn寄钱，一辆哈雷重机车在路边停下，Billy的视线完全被这部美人吸引了。纯黑，和他梦想过的那辆雷鸟有几分相像，绝对是个坏小子。Billy按捺不住想去摸摸这车，当他看见车手时，他的表情一定很滑稽。Billy差点没认出Dime来，他跨坐在车上，一身Billy熟悉的迷彩。“有问题吗，小子？”Billy表示没有，Dime解下头盔。

Billy的视线简直无法离开他。

可以装作满不在乎，不过看样子是掩饰不住了。他打算离开时，Dime在背后叫住他。“在我这干到一个月，我就让你试试这车，怎么样？别糊弄我，Billy，我知道你们德州男孩对车是什么样。”这是什么心理战术吗？为了让他待够一个月？

管他呢，反正Billy是答应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