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Dunkirk】All Quiet in Wormboudt(Collins/Farrier,2)

第一天(1940年5月26日)

法瑞尔又出去巡视庄园了,冒着漆黑的夜色,不顾柯林斯的反对。他和144旅的那些残兵余部成了好朋友,而柯林斯搞不懂那是怎么发生的。

法瑞尔第一次回来以后告诉他,理查德·斯盖特是他们的头,他在加莱失去了大部分人手,脾气很坏。二级下士坐下来,开始滔滔不绝讲述加莱的故事,大部分都是他从伤员那里听来的,沃蒙特有七十五名伤员,数字还在不断增加。他讲得津津有味,绘形绘色,而柯林斯则抗议他用在2营E连连长身上的“头儿(El Jefe )”一词——他又不是芝加哥黑帮头目,柯林斯指出。

他们没有多少机会见到汤姆利,机动小组的组长现在专职帮144旅旅部的人跑腿,什么都干:速记,分配战略物资,解救一头被盟军地网绊倒在泥坑里的猪猡。

法瑞尔第二次回来时,带回来了一些干瘪的小苹果,拿帽子翻过来兜着。他用袖口擦掉果皮上的泥,坐下来大嚼起来,果实又酸又涩,不够日子成熟,连牛都不会去碰,但法瑞尔似乎并不在意。这时,柯林斯再一次问自己,他犯了什么过错,要和法瑞尔一起被困在一个法国城镇的庄园里,这让他觉得自己像罗森,而对方像吉尔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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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个被他们布置好的安身之所里面没有一样东西看起来是配套的。一张放下无线电和电池箱以后只能容下手肘的桌子,一把从餐具室顺来的椅子,另外一把椅子,本来是把摇椅,上一个迫切想找个地方休息的士兵把它下面两条弯曲的腿锯掉了,它如同一辆滑翔机迫降在地板上,一条腿还比另一条要高上半寸。曾在伤员身上盖过的窗帘散乱地铺在通往地窖的台阶上,已经被踩得变了形,血迹和灰尘在上面纵横交错,犹如一幅波洛克的画作。柯林斯把Paraset①在桌上打开,电池箱靠在墙边搁好,拉开八英尺长的鞭状天线,他不确定木头做的接收机外壳能否抵御这地方的潮气。他望向法瑞尔,好像法瑞尔在这个问题上能给他答案似的。法瑞尔不知何时翻过柯林斯挂在椅背上的外套,把那包烟找出来了,正靠在椅背上,闷着头抽烟。

 

“我以为你戒了。”

“我还以为我自己在参加一场战争呢。”法瑞尔说。

法瑞尔的脸隐没在烟雾里。两小时前,汤姆利给他们送下来了一份军用口粮和几个罐头,权做晚餐,他们俩分着吃了。由于供电管制和德军的狂轰滥炸,在沃蒙特,停电是常态。他们在漆黑中靠烛光度过了大半个夜晚。法瑞尔将勺子伸进罐头底部,狐疑地望着从里面掏出来的东西。“你觉得这是什么?”他将勺面倾斜着立起来。

 

“你不会想知道的。”他的同伴回答。他摸出了一套对付法瑞尔的方式。

法瑞尔不满地哼哼,像个大型儿童那样舔干净了勺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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德军干扰严重,40波段上什么都没有。面板灯交替照亮值第一班的法瑞尔的脸,使得他的侧面轮廓更为清晰,也在他脸上投下了稍纵即逝的阴影。柯林斯最初在学校里知道有这么个人时,从未把他与摩斯密码联系起来,更别提通信兵步兵学校了。


法瑞尔也许也有同样的想法。


柯林斯将外套垫在枕头上——他的枕头上有一个中弹者留下的大片血迹,每次他想要入睡,这片混合着浓浓血浆味道的罗夏测试就干扰他的睡眠。他听着楼上旅部的人来回的脚步声,远处,炮弹正在轰炸沃尔穆特的郊外。一架德军俯冲式轰炸机③的声音一个人只要听过,就一生都忘不了。柯林斯给家里的信件中并没有提到这些,刚到达沃蒙特时,他极其希望自己在敦刻尔克等待撤离,现在那种渴望才不再那么强烈,因为港口和距离海边一英里的驱逐舰渐渐变得不真实了,像是一个梦想。柯林斯翻了个身,听着朽坏的木楼梯上的回音。“你觉得那是什么?”柯林斯边听边说。

“老鼠,”法瑞尔想也不想便说,“除了我们,只有它们还傻到留在这个庄园里。”

沃蒙特的夜晚其实十分安静,太安静了,使得任何一类响动都会很突出。正是这种暴风雨来临前的静谧会令人惶惶不安。他们能听到楼上急救站里的伤兵呻吟着要水的声音,有人在夜里哭泣,有人在担架上辗转呻吟并且压低了声音骂娘,脚步声从楼梯上下来,朝急救站急促地跑去,片刻后,一切重归于寂静。柯林斯翻过身仰躺,凝视着地窖被煤烟熏黑过一般的天花板,他不知道这场战争后,这里是否还会幸存。

“你为什么当上了通讯兵?”他问法瑞尔。

“不是第一选择,”法瑞尔用手拿着耳机,耳朵靠在上面认真听着,漫不经心地调整波段,“但他们说服我来到了这里,他们说我更适合干这个——当然我后来才知道那是因为空军满员了。你呢,我敢打赌当通信兵是你从小的志愿吧。”

柯林斯闭上嘴唇不作声。法瑞尔诧异地看了他一眼。“还真是?我居然说对了?”

柯林斯脸上一阵燥热。“我喜欢摩斯电码。”他嗫嚅,本以为法瑞尔一定会哈哈大笑,他等着那阵笑声,一阵难堪,但法瑞尔却没有说什么,只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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柯林斯有一阵子睡着了,自己也不清楚睡了多久。法瑞尔叫醒他和自己交班的时候,他使劲眨了眨眼才能确定自己身在何处。他爬起来,法瑞尔坐在那把坏了的摇椅上摆弄着一个打火机,好像一个印度的王公。“一个伤员给我的,”他注意到柯林斯的视线,“他求我给他家里捎个消息,然后就把他身上的打火机给了我。消息是——”

“我认为你最好还给他。”柯林斯说道,措辞严厉。但法瑞尔不受影响。

“消息是,”法瑞尔的声音沉下去,“让玛丽安娜别等他了。他是多佛来的。”

柯林斯默不作声,法瑞尔接着解释道:“他认为自己不会在阵亡名单上——”

“我懂,”柯林斯打断他,目光灼灼,“但又是什么让你认为我俩会在那份名单上呢?”

法瑞尔停止摆弄那个镀银打火机,脸上的轻松消失了。“你真是个悲观主义者。”

柯林斯这时候已经回到那张桌子边坐了下来。他拿起耳机套上,但耳边传来的只有干扰音,如同一片白茫茫的浓雾。“只是讲求实际而已,法瑞尔。”柯林斯边调试设备边说,有一个144旅的士兵响应他的话似的跺了跺脚。法国小镇的探戈舞步。


法瑞尔突然来到他身旁,一手撑在桌子上,做了个把食指放在嘴唇上的姿势,再指指楼上。柯林斯疑惑地顿住动作。法瑞尔扯掉他的耳机,他还没来得及抗议,法瑞尔按住他的肩膀让他坐下,柯林斯这回听到了那首曲子,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开始没注意到。他在那瞬间意识到,从抵达沃蒙特至今,他现在才开始真正放松下来。

伤员中的一个无名氏在吹口琴,琴声透过朽坏地板最薄弱之处传来,已经辨不出曲调了,但法瑞尔伴着音乐哼了起来,手掌过了一刻才离开柯林斯的肩膀。

中士没有抗议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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法瑞尔被那声音惊醒时,柯林斯已经听到它有一阵子了。那是枪声,而且来自他们自己的人。虽然在偌大而荒芜的庄园里,它听起来就像有人打马球的时候失手了。

那时候是凌晨四点,先是一下像是闷在枕头里的敲击声。“击锤卡住了。”柯林斯说。

随后是两下清脆的枪响,其中一下非常明确来自沼泽地的那头,靠近庄园西边的壕沟。法瑞尔听了一阵,重新躺下,他们都等待着,但再也没有别的枪声响起。

“逃兵。”法瑞尔的声音蒙着倦意,有几分嘶哑。

柯林斯很勉强地点了一下头,肯定法瑞尔的说法——尽管他宁可不使用那个字眼。

“睡吧,”柯林斯望向还睁着两眼的法瑞尔,“这种事每天都有。”

法瑞尔却毫无睡意,声音更嘶哑了。“你认为他想跑到哪儿去?”

“和别人一样,”柯林斯说,“敦刻尔克。港口。那是唯一一条出路。”

法瑞尔琢磨着他的话,发出了一声轻蔑的嗤声。“傻瓜。他以为他靠一个人能回港口去?为什么不等到总部撤退再说?就算他们没抓住他,没有粮食没有水,他能走多远?”柯林斯从这些问题里听出了几分被愤慨掩饰起来的同情,不由得望向他的脸。

法瑞尔闭上眼睛,把毯子拉到下巴颌,眼睛却盯着天花板。好一阵子以后他再次开口:“你觉得他们打中他了吗?”

“我真的希望没有,”柯林斯老老实实地回答,“但很难说。”

法瑞尔瞧他一眼,笑了起来,边笑边摇头。“你真是太不会安慰人了,中士。”

柯林斯好半天才反应过来,狠狠瞪了对方一眼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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柯林斯给他们找到一条可以用的频道的时候,天都快亮了。在沃蒙特农庄的第一个晚上就这么过去了,柯林斯站起来,将法瑞尔忘了收拾的空罐头收拾起来,法瑞尔用它们做烟灰缸,里面看起来像索多玛的覆灭。他经过法瑞尔时,二级下士咕哝了几句,在铺位里乱动,要不是临时接到指派命令,他们恐怕现在还在路上,他和法瑞尔的衣服都已经被无线电机箱的皮带磨损了。柯林斯把只剩下一小段的蜡烛挪近,掏出记事本,本来想写上几句日记,然而法瑞尔的鼾声令他哭笑不得,他真的没见过有人在战争当中可以睡得这么熟。他索性不写了,踱到地窖一头看法瑞尔的睡相。

说起来也怪,他躲开法瑞尔也许恰巧是因为他正好是柯林斯可能会喜欢的类型。珍妮离开他这件事柯林斯还是从别人那里听说的,那时候他正在另一个国家,在战略物资运送列表,列车时刻表,天气预报和战俘名单中消磨时日——所有这些都是典型的战时无线电通讯内容,但不见得会有SIS的人出来感谢他。柯林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,法瑞尔睁开眼睛时,反倒把他吓了一跳。法瑞尔坐起来,他早上乱糟糟的模样看起来倒很性感——柯林斯心里嘀咕道——如果他表现得不像个混蛋的话,因为他上下扫视柯林斯一眼,露出讨厌的笑容。“你该不会暗恋上我了吧,柯林斯?”

“你的推理可真有逻辑。”柯林斯干巴巴地说。

“不然还有别的什么原因解释你在看我睡觉?现在几点了?”法瑞尔揉着眼睛。

柯林斯耸耸肩,表示自己也不知道。曙光肯定已经照亮了庄园,就连地窖里似乎也亮堂了一些,然而早晨的安宁很快被打破,汤姆利跑下楼来,差点撞在柯林斯身上。他匆匆看了两人一眼,抓起地上角落里的窗帘摞在一起,朝楼梯跑去,法瑞尔挡在他跟前,抓住他肩膀硬是把他拦下。

“怎么回事?”法瑞尔问,困惑地皱着眉。一种不安在柯林斯心里升起。

“我不知道,更多的伤员涌来了,”汤姆利急切地说,“我们联系不上师部。”

 

法瑞尔愕然之下松手,汤姆利跑上楼梯,背影瞬间在楼梯口消失。柯林斯在法瑞尔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的表情:德军一定再次往前推进了,但他们谁也不愿意说出来。

“我出去看看。”法瑞尔说完就要往外走,柯林斯马上抓住他手臂,对他摇摇头。

法瑞尔一时间没动,低头凝视着柯林斯拽住他的手,他的脸上出现一种神情,但柯林斯辩清那是什么,炮弹声就响了起来。桌子一阵剧烈晃动,天花板剥落的泥灰哗啦啦掉了下来,柯林斯马上扑向桌子,开始往安全的地方转移无线电设备,但法瑞尔抱住他的腰,将他往楼梯下面的角落里拖,那里暂时安全,然而柯林斯拒绝撤退。

“妈的,”法瑞尔边和他较劲便喘息着说,“我过去怎么不知道你是个固执的混球。”

在炸弹声衬托下,这句话不知怎的听起来很滑稽。柯林斯舔掉唇边的尘灰,汗水模糊了他的视线,很可能也模糊了他的理智。“那是因为你从未和我上过床。”他挑衅似的说,战争让他脑子不太正常。

回忆起来,那是个越界的玩笑,而且要是法瑞尔说出去的话,很可能会让柯林斯被遣送回国的。然而法瑞尔认真听完,居然还仔细瞧了他一眼。

“原来如此。”法瑞尔说。

那混蛋随后就给了柯林斯一拳,让他之后的时间段里什么都不知道了。

TBC.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1. Whaddon Mark VII,昵称Paraset,二战时的秘密无线电电台装备,因为没找到固定的中文译法,保留原名。多装在手提箱或木箱里。

2. 《罗森克兰兹和吉尔登斯特恩已死》是剧作家汤姆·斯托帕德的剧作,曾于1968年获得托尼奖,荒诞派剧作代表作之一(最早的同名剧作由W.S.Gilbert在1891年上映)

3. German Stuka Ju.87:电影里出现的德军斯图卡俯冲式轰炸机



11 Sep 2017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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